勤政殿。
金丝楠木案上明黄的绢帛铺开,御笔饱蘸朱砂,悬而未落。
虽得了太子的首肯,允盛祈年前往湘阳郡,兆宣帝思虑再三,仍决定拟一道明旨,赋予其临机专断之权,方能在地方畅行无阻,便宜行事。
然而笔尖停顿,他浓眉紧锁,目光沉沉落在虚空,最终喟然一叹,将难题抛向侍立一旁的太子。
“晋儿。”
他声音里带着帝王罕见的踌躇与为父的忧心,“你说...你妹妹,朕该拿她怎么办?”
他太了解温初瑶那被自己娇惯出来的性子。
若强行下旨召回,那丫头定要闹得天翻地覆,给他甩上十天半个月的脸子。每每见她委屈倔强的模样,兆宣帝的心便软得一塌糊涂。
他曾向逝去的爱妻许诺,要做女儿有求必应的慈父。从小到大,温初瑶所求,他何曾真正拒绝过?
可此番不同,湘阳之行暗藏凶险,关乎性命安危,这是绝无退让余地的底线。太后的皇家体面、清誉名声,于他而言,皆非首要。
他忧的,是那颗掌上明珠的平安。
温晋仁背手立于御案之前,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同样凝着化不开的思虑。
殿内唯有龙涎香在鎏金兽炉中无声缭绕,更添几分沉肃。
他沉默良久,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权衡着利弊,最终抬眸,语气沉稳而清晰,“父皇,让瑶儿也去吧。”
兆宣帝闻言,眼中忧色更甚,“湘阳深浅未知,万一你妹妹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他几乎能想象出女儿遭遇危险时自己的肝肠寸断。
“儿臣会调拨五百精锐随行护驾,其中更配有经验丰富的女护卫,贴身护卫瑶儿安全。”温晋仁早有预案,答得条理分明。
“五百?”
兆宣帝眉头未松,反而拧得更紧,“是否太少了些?朕看,至少也得......”
“父皇。”
温晋仁微微躬身,声音压低了半分,带着劝谏的意味,“兵贵精,不贵多。且此行重在暗查,若大队人马招摇过境,恐惊暗处之蛇,反而得不偿失。”
他不紧不慢道,“依儿臣之见,可分拟两道旨意。第一道为明旨,言明公主殿下奉旨前往湘阳郡,为皇祖母与叔母祈福于般若寺,求取平安符,特命大理寺少卿盛祈年随行护卫。此乃孝道之行,名正言顺。”
“第二道为密旨,授予盛祈年监察御史之权,湘阳郡及所辖各州县衙门,务必全力配合其查案事宜,不得推诿延误。如此,明暗相济,既能护瑶儿周全,又不妨碍查案,亦可堵悠悠众口。”
此计甚妙,既顾全了皇家颜面,又为查案提供了便利和掩护。
兆宣帝紧绷的神色终于稍缓,眼中流露出赞许,缓缓颔首,“晋儿思虑周详,便依你所言。”
他提起朱笔,在绢帛上落下端正有力的字迹。
圣旨拟就,兆宣帝放下笔,眸色复杂地看向儿子,带着几分探究,“朕倒是未曾料到,你会同意让瑶儿涉险。”
然而温晋仁并未直接回答,倒是抛出一个问题,黑眸沉静,“儿臣心中有一事不明,敢问父皇与母后,是如何得知儿臣曾在曲声谷遇险?”
兆宣帝不疑有他,坦然道,“是你叔母说的。据说是盛祈年安插在苗疆的线人被祝家察觉了踪迹。苗疆乃祝家根基之地,他们顺藤摸瓜查到此事,也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
温晋仁了然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抛出了更关键的问题,“那父皇可知,当时刺客布局周密,儿臣与护卫猝不及防,几乎陷入绝境,最终又是如何得以脱身的?”
兆宣帝心中微动,隐隐有了猜测,“莫非......与瑶儿有关?”
“正是。”
温晋仁斩钉截铁,眼中闪过少许难以言喻的感情,“瑶儿事后告知儿臣,她曾多次梦见曲声谷遇险之景。第一次梦境中,盛祈年并未出现,刺客得手了。第二次梦境,盛祈年及时出手,与刺客缠斗,儿臣方得一线生机。”
“因此她心焦如焚,才不惜以身犯险,拉着盛祈年与孟襄,提前赶往曲声谷设伏。若非瑶儿这梦兆示警,儿臣今日恐已无法立于父皇面前。”
勤政殿内一时静默。
兆宣帝脸上交织着震惊与后怕相融的复杂情绪。女儿身上发生的这等玄异之事,远超他的认知。
温晋仁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而带着一种洞察后的笃定,“此事在瑶儿身上虽显玄奇,难以常理解释。然她此番甘冒被父皇与皇祖母重责之险,执意跟随盛祈年南下,其决心之坚,必有她的道理。”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父皇,儿臣愿意相信瑶儿。或许这冥冥之中的预示,正是破局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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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车厢内一片静谧。
对宫内发生的一切皆不知的两人约定好,傍晚抵达前方官驿便分道而行。
盛祈年专注地翻阅着湘阳郡的卷宗,试图从字里行间寻出蛛丝马迹。
宁神的熏香袅袅,温初瑶依偎在他身侧,起初还陪着他一同看,奈何眼皮渐渐沉重,索性抱着他结实的手臂,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呼吸清浅而安稳。
盛祈年察觉臂上重量,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怀中闭月羞花的小美人。
暖融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她精致的侧颜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更衬得扉颜腻理,羽睫如蝶翼般纤长,琼鼻小巧挺秀。
只一眼,盛祈年的目光便胶着其上,再难移开。
恍惚间,似又回到初见那日,亦是这般惊鸿一瞥的睡颜,令他怦然心动,自此沉沦。
唇边不自觉漾开宠溺的笑意,他悄然放下卷宗,小心翼翼地将她拢入怀中。
温初瑶并未被这细微的动作惊醒,反而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上蹭了蹭,发出一声满足而软糯的轻哼。
当年的他,何曾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将酣睡的她拥入怀中,甚至能如此刻般,只需微微低头,便能将吻轻轻印在她光洁的额际?
一切美好得如同幻梦。
尤其她今日衣着简素,褪去了宫装的华丽,更添几分家常的慵懒,恍惚间......竟真像是他捧在心尖的妻。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独有的馨香,远比任何安神熏香都更令人心宁。
连日紧绷的神经奇迹般放松下来,连日奔波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盛祈年拥着怀中温香软玉,竟也在这宁谧的午后沉沉睡去。
温初瑶本就小憩过,压力又不及他沉重,自然醒得早些。
约莫一个时辰后,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率先感受到的是身下坚实的胸膛和头顶均匀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