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罕见地放大了声音,大概是今晚喝得太多,醉得太深,让他有了破罐子破摔的胆量,又或者是被意外窥见粉饰过后的皮囊下早已残破不堪的内里,内心生出绝望后的无畏。
重逢后的每一天,他都紧张而惶恐,既贪恋那久违的一点安心,又恐惧真相被揭开后的残酷现实,他渴望计斐的关心爱护,又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想:计斐这么多年惦记的只是那个单纯无知的接星星吧,那现在的他呢?变得麻木、糟糕、肮脏、卑微的接星星,计斐真的还喜欢吗?
计斐变了,可他变得更加成熟、优秀、有魅力,有更多的人喜欢他,而他只是变得更加不堪而已,早就不值得计斐喜欢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戳破了过去一个多月所营造出来的泡影罢了。
接星星悲哀地想:十年过去,他和计斐的差距竟然变得更大了,原来阿姨说的一点都不错,他永远也追不上计斐,永远只会拖计斐的后腿。
“对不起,是我不自量力,就算你真的介意,你也不会说的——”
计斐那么善良又有教养,就算看不上他的过去,也不会当面说出来奚落他,他只是……把风度当了真。
他只是以为……计斐对他还有一分真心。
“是我犯傻…是我……”接星星说不下去了,仅存的一点自尊心让他强忍着哽咽,勉强地解释,“对不起,包间还有人在等我,我、我要回去了。”
说完不等计斐表态,他抽回手腕,急急忙忙地拉开门跑了出去。
计斐没有动作,一个人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然后给凌鸿时发了条消息说医院有事,先离开了。
“怎么出去一会儿,眼睛都红了?”刚一回到位置,戚善舟的目光紧跟上来,然后问道。
接星星低着头,抽了张面纸按了按眼睛:“没有,我就是头晕洗了把脸。”
“那就好。”戚善舟意味深长地笑笑,把手里的半截烟按灭在餐盘里,伸手握着接星星下颌左右瞧了瞧,“我以前就说过,你哭起来更好看。”
他语气揶揄,却听得接星星浑身一颤,戚善舟提起来宛如打趣的话在他这里却是不敢回忆的痛苦经历,刚被迫在豪庭工作的日子对他而言无异于人间地狱,他常常抑制不住自己的泪腺,可一句“这小孩哭起来怪教人心疼的”却将他打入更深的炼狱。
那些在外道貌岸然的客人走进这里仿佛褪下一层外壳,坦然地露出内里的阴暗恶毒,肆无忌惮地找乐子,他们有一万种方法让他哭,也有一万种方法让他绝望。
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应该要感谢戚善舟的,虽然这位小少爷同样难伺候,但得了他的一点关注,着实让接星星在豪庭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至少军哥不敢再让他去陪那些手黑心狠的贵客。
也是因为戚善舟的缘故,他违反规矩从豪庭逃跑才没被打断腿,李小康找到他也没真的下死手。
于是,卑微如蝼蚁的接星星也不由地在心里生出妄念:也许他真的能过上梦里的普通人的生活,找一份平凡能养活自己的工作,陪在爱的人身边,天气好的时候一起散步,天气不好就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为柴米油盐烦恼,因家庭琐事争吵,然后又和好。
他朝戚善舟熟练地笑,会所培训都教过的,要柔弱可怜,要漂亮鲜嫩,要含羞带怯,要像清晨的娇花,也要像晚夜的火光,他一开始不会,被打得脸都肿了。
后来,这样的笑成了一张撕不下来的面具,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晰地意识到,他并没有真正地逃跑成功。
灵魂好像被困在了这个散发着腐烂气味的牢笼里。
酒过三巡,桌上没剩下几个清醒的,军哥算一个,他挨个招呼完陪客,离开前才看向接星星:“照顾好戚少,规矩你都懂。”
接星星的脸色发白,在明亮的灯光下像一张几乎透明的纸,巴掌大,有种见之可怜的脆弱,可细看又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他点点头:“知道了,军哥。”
有个难以捉摸的念头从军哥脑子里倏地闪过,大概是喝了酒的原因,他反应要比往常迟缓,所以没能抓得住,只是理所当然地一挥手:“先走了,戚少!”
戚善舟靠着椅背扬了扬下巴以作回应,随着大门开合,刚刚还觥筹交错的包厢里顷刻间变得落针可闻,接星星没有动作,戚善舟也不说话。
两人就这样静坐了好几分钟,竟还是戚善舟先打破了寂静:“想说什么?”
虽然一整晚接星星没说几句话,可每每望向他的眼神却写满了欲言又止,戚善舟知道他是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