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没想过他自己。
黎颂轻顿住。
在摇曳的火柴微光中,哑声询问:“可这里,哪来的纸张呢?”
“在我衣服口袋里。”他说。
她不敢置信:“小泽没让人,里外都搜遍吗?”
他弯唇道:“我缝在布料内层了……你拆开线的时候,记得拆一个小小的角,再叠起来,塞回去。”
她沉默了半晌,抬手照做。
小心地掀开他的口袋,摸索出那张薄薄的纸,一边还在思索着。
以为是他行事谨慎,提前准备了。
没想到。
那张薄薄的纸,展开后,赫然是那张,他口中撕下来扔了的画像。
泛黄微皱的纸张,他不太熟练专业的笔触,简单勾勒的钢笔线条。
只是和之前不同。
原先的空白,被补充上去了,女孩闭眼的眉眼,被他画了上去。
正是她的模样。
黎颂以为自己看错了,反复看了几眼:“你不是说,这张画像扔掉了吗?”
不对——
是为什么上面,画的却是她呢?
宋逢年轻咳了声:“你可以,把位置和消息画在背面。”
“上回没骗你。这确实是之前做梦时,随手画下的……”
“至于为什么是你。”
他微笑了下,如同还没分别前,情话能信手拈来,“第一次见的时候,我就觉得应该是你,不会认错的。”
“你来到这里,我曾梦见你。或许,都是命运的巧合和安排。”
“我手里的那张合照,在那天轰.炸机下被碾碎了。”
“当时没放好,照片掉了出去。”
“……所以这张画像,我就缝了起来,放在里面。没想到,现在恰好能用上。”
黎颂攥着纸张,哑声问他。
“你什么时候画的?”
她自言自语:“是上回,在沪城的防空洞吧……当时,半梦半醒的,我感觉你在画着什么。”
他弯起唇角。
结痂的一个笑容:“对。我们这算是心有灵犀?”
算个鬼。
黎颂抬手,拭了下自己的眼角。
她轻吸鼻子,开始一言不发。在微弱光芒下,画着潦草的图纸,指尖一直轻颤着。
“如果把它,藏在你的衣服里。”
“……那要,怎么送出去?”
她心底隐约好像有答案,又好像没有。
全身遍布伤痕的青年,正背对着,同她的肩轻靠在一起,像从前的闲聊模样。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吗?”
“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她问他。
手中火柴似乎,即将燃烧殆尽了。
光芒越来越微弱,连同她能看到的,他的轮廓。也越来越模糊了,像逐渐变得遥远。
“第一次见的时候,我乔装成车夫,去取老徐,夹在烟卷里的纸条。”
“然后半路上,意外地,扒拉出了一个你。”
黎颂轻握着,燃到最后的一小截火柴。
她当然不会觉得,他这番话,是在简单地回忆。
“……所以呢?”
“那时是老徐。现在,轮到我了。”
他说道。
宋逢年语气还是那么散漫,疏朗松弛着,却又很平静。
他像还在那间小屋里,也是这般,轻靠着她的肩。话语像和她在聊星空,又或是,今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等这张图纸,能送出去的话。”
“也许……你能跟着得救了。”
黎颂听不进去,这些字眼。
像阵轻飘飘的风,掠过她的耳畔。又像冬天来临的碎冰,浮起来,却变成把利剑。
她把叠起来的纸张,重新放回他的口袋里。
指尖还能残留,触碰到他的温度。
尚还是温热的。
“不要。”她低低道,眼眶湿着,“我要带你出去。小泽还没回来,我能再试试……”
她试图去拉他。
可这时风一吹,手里燃到极限的火柴。最终支撑不住,被风吹灭,四面八方都回归了黑暗之中。
她再看不到他。
只能依稀着,听到他微弱的声音:“其实,那天老徐离开的时候,我茫然地在街上想过。值得吗?”
“命运从前,不曾怜悯我。我扛着家仇国恨,扛着很多人的遗憾,踽踽前行着……只在夜晚出门,只穿深黑的外套,自己家的正门走不了,都得翻墙进去。”
黑暗中,宋逢年在她耳边说着话。
事到最后,他反倒没那么气若游丝。一口气散漫流畅地,说了下来:“你暂时,离开的这几天里。”
“我在这间,昏暗的审讯室里。昏沉着,翻来覆去做着各种梦。”
“……梦到你那天,并没有出现。”
“梦到我早就,死在了杀刀疤的那天。江时晚提前被发现,程彬之半路受伤,没人救他而亡……梦到那间灰色小屋,一直是冷寂的。阁楼从来没人来过,积着灰,永远只有我一个人。”
那这个梦,可真是太糟糕了。
黎颂哑声回答他:“不是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我真的来过。”
“……你睁开眼看我,好吗?”
一片无边的黑暗。
她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睁眼看她,又或许什么都看不到。
宋逢年轻声道:“我在昏沉间,却又感觉自己好像,还做了一个安宁的美梦。”
“梦到命运,还是怜悯了我。送了一道光亮,到我的身边……她让我知道,未来会很好,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黎颂怔怔地听着。
不知不觉中,脸上湿漉漉的触感,似乎已泪流满面。
听着他笑着。
有些艰难地,咳起来。最终,再把剩余的话说完。
“所以,那天初见。把颂歌小姐,从百人坑里扒拉出来……是我这一生啊,做过的,最幸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