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舒道:“君上宽厚,有端木氏例证在前,世族想必再无顾虑,君上清肃政治,安定朝野,指日可待。”
“端木氏的夜枭虽非鸣禽,但巧言令色的功夫,倒也不遑多让啊。”
夜枭非鸣禽这一句从国君口中说出,看来宁斐将昨日之事已经坦白得彻底,这是怕她太得意,小施敲打了。
端木舒垂首,而后手中的帛书和麟骨被国君接去,他道:“别跪着了,起来吧。”
端木舒这才从地上站起,理理裙摆拍去草叶,站好。
国君低头翻看手中的帛书,半晌,忽然问道:“依你看,公子斐如何啊?”这一问的语气,随和得如同一个寻常长辈。
端木舒未料到会有这么一问,迟疑道:“公子,年少聪慧……”
“阿谀之辞就不必讲了。你在他脖子上扎了一个血洞,却偏又给他那卷上书,让他在朝堂上立了个明德仁爱的模样,现在他就算想同你计较计较,一时也被朝野风评缚住了手脚,不敢妄为了。他年少轻狂是真,聪慧,还未必谈得上多少。”国君翻着帛书的手停下,抬头看过来,似有所指:“还是说说那个血洞吧。”
走下了朱雀殿的高座,走出了大殿的幽深和重重幕帐,站在这么近的地方,端木舒才发现,其实国君并非如印象那般高大。在枝叶间投下的明亮日光下,他的脸淡去了威严,眼中透出疲惫。
树影轻摇,有数枚残叶飘舞着落下。离枝太早的叶,等不到未开的凤凰花。
端木舒低声:“君上可知,公主升灯礼那日,绥平君所言……”
“行了。”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国君打断:“这是在远岚殿近旁,事关公主,不要多言。”
看来宁斐的所作所为,国君也早已知道。
想来也是,文芷与绥平君的婚事,本就是国君的一步棋,文耀谋反,绥平君的府邸一定在国君的监视之下,宁斐就算再小心,也很难不留痕迹,何况绥平君不遗余力地为自己辩白,国君又怎会不起疑心。
那双疲惫的眼睛看着端木舒:“你既已知晓了公子为人,是否还愿奉他为君?”
对国君之问,端木舒大起胆子,答以一问:“君上立储之心,绝不动摇?”
国君沉默一霎,然后他的面容归于沉肃,仿佛方才的疲倦和苦涩只是光影交错间的幻象,回过神来,仍是杀伐果决的君主。
“孤听说,你对移风易俗颇为不满。但你可知,为何要移风易俗?”
端木舒迟疑:“为了使晋国子民知礼仪,服教化……”
国君大笑:“谁说懂他们的礼仪才叫知礼仪,受他们的教化才叫服教化?我晋国上有神女普照,下有百羽齐鸣,晋国,自有晋国的规矩!”他旋即收起笑:“但那些北地诸侯,只因这风俗有异,习惯不同,数百年了,只将晋国当做他们的采香人、矿工、马夫,当做他们南境边陲的蛮奴!”
国君说着,转身北望:“所以孤现在就学他们的规矩,好能与他们同席而饮,同案分馔。待得酒酣耳热,再叫他们好好见识见识我们这山野蛮风!”
数百年来,晋人早已习惯了北地诸侯的轻视与欺压,即便不是安之若素,也多不过是如端木舒这样,将心中不平托以一句“理他们作甚”。从这曾被她认为是“学北地学得忘了根”的国君口中说出的话,是端木舒从未敢想过的。
也许宁斐说的也没有错,晋国世族林立,在国中勾心斗角,彼此倾轧、联合、牵制,岂不正像圈中的群雉,何曾想望过圈外的天地?
国君转过头来:“孤有心北向,于你们而言应已不是秘密。但孤百年之后,谁能承孤遗志,与北地诸侯争锋?”
欲尽争锋之力,先立争锋之心。
宁斐虽然骄恣酷戾,但他的心性,却着实锋利无匹。
端木舒垂眸:“但宝剑虽利,却有双刃,小女恐怕公子锋刃所至,内外皆敌。”
“没错,这正是孤所担心的。”国君转回身来,他深深地看了端木舒一眼,对她点头道:“所以你做得很好,叫他长了教训,做得很好。将来,若公子继位,他有过失之处,你是否还有这样的胆量来教训他呢?”
端木舒万没有想过会听到君上说出这样的话,她吃惊抬头:“可,小女只不过是机会偶得,冒险犯上,公子往后岂会再容小女放肆。”
“哈哈哈,你想再扎一次他的脖子,怕是不能了。”国君的目光明锐如刺:“不过只要你仍有这样的胆量,孤未必不能给你授一条戒鞭呢。”
“小女……”端木舒抬手,揖一礼道:“小女虽力薄,愿为晋国臣民,正公子之锋。”
“好,好。”国君道了两声好,而后他的目光黯下去,语声中的气势又消散了:“那你就带着葛章公主,回府去待命吧。”说着他扬了扬手中那叠绢帛:“也记得让你父亲把曲离的事筹备好。”
端木舒又行一礼:“是。”但她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君上宽赦世族,文氏是否也……”
国君已经背过身去:“你去吧,孤自有定夺。”
端木舒只得不再言语,默默退下。
林荫之中,又只剩下国君一人独立,他抬头看着不远处殿檐下高悬的“远岚”二字,背影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