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牢房,一个秃头老人趴在几乎不能称之为床的草席上。
他的听觉已不太灵敏,曾郦拿刀背敲敲铁栏,里面的人才有所察觉,窸窸窣窣地动了动,怕光似的,仍不肯出来。
“我们不是来用刑的。”曾郦走近两步,将自己置于血迹斑斑的铁栏外,说道:“只是来告诉你,你又有同乡被抓了,他是个连杀六名宫女的魔头。”
里面的人一听,终于慢吞吞地往外挪。
按曾郦介绍,他应不超过五十岁,可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如耄耋老人,仔细一看,从右额头有一条横跨整张脸的深疤,导致右眼没了,鼻梁也塌了一块。
“如、如今、什、什么年份?”余缜的牙全掉光了,口唇萎缩,说话含糊不清。
“景业十三年,春。”曾郦说。
地牢暗无天日,阴冷潮湿,在这里呆久了,完全没有时间的认识。
“昌王可被软禁?”
“未曾。”
余缜顿了顿,忽然身体前趋,激动地将双手握住铁栏。
“长、长公主呢?”
“淮河水患,长公主正在赈灾。”
钱青青惊悚地发现,余缜的手指头也是光秃萎缩的,指甲被拔光了。
“那……皇……”
“皇长孙今年八岁了。”
“可立储了。”
“尚未。”
“我们并不想改变历史,这不是我们的本意……”
余缜默了默,一阵阵笑起来。
“嘿,嘿嘿嘿……”
他声音嘶哑如破锣,笑声在水牢回荡,格外凄寒。
“老皇帝驾崩于景业十五年,没两年可活了。”余缜颇幸灾乐祸地说,“天要塌咯……昌王这个老登死期也近咯……”
“当年,万春山的人都死绝了,昌王只留下你的命。”曾郦说。
“还得谢他吗,我呸!”余缜指指自己残破的脸,忽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历史上的昌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莽夫。除了行军打仗,别的不懂,辅佐齐王登基没多久,便被收缴兵权,被迫做起闲云野鹤的王。
此后困病而亡,死得很是潦草。可因余缜当着昌王的面,对老皇帝说出此事,反而令老皇帝再不好对昌王下手。
“是我救了昌王。”余缜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嘴唇有些哆嗦,“这个恩将仇报的狗东西!”
“时辰到了。”高处有狱卒的声音传来,“余缜,别忘了规矩。”
见客可以,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能说。
原来狱卒始终未离开,就在门口守着,适时打断了余缜的话匣子。
余缜很自觉地缩回阴影里,常年的规训让他乖巧得像个孩子。
出了皇城司,曾郦交代着:“异鬼的存在是朝廷绝密,适才所见所闻,皆不能外道,连严将军也不能说。”
“我会守口如瓶。”
钱青青恍然想起,白露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提过曾郦会照应,接触下来,曾郦不是赤龙阁的人,只是纯粹受赤龙阁所托而已。
可受人所托,何至于透露机密。
“顾老将军于我祖家有救命之恩。”曾郦解释道,“即使无人托我,我也自当尽力——顾家血脉只剩下你了。故而你被逐出凰卫司,我也犹豫过,该不该再让你回来淌这浑水。”
不是朱晓从中作梗,是曾郦为了护她。
司内恍惚的灯火照不出她们的影子。陆续从她们身边经过的兵卒面无表情,活像一个个鬼差。
曾郦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又担心钱青青听不明白。
“你我虽如蝼蚁,但也应好好去守住自己的本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顾老将军一生忠肝义胆,爱护百姓,你万万不能折辱老将军的英名。明年中秋,恰逢陛下六十大寿,陛下很可能在千秋宴立储,在此之前,你万万想清楚。”
她连说了两个“万万”,可见郑重。
“我会谨记。”钱青青认真点头。
外祖顾弥积下的荫德,这份情,不能不领。
*
钱青青回家的一路心情沉重。
潜意识里,她将自己的故乡放在未来。而这一千多年前故纸堆里的世界,王朝兴替、人世沉浮的一切,隔着一世,对熟读史书的她而言,不过几页文字,任凭再跌宕起伏,也隔着一层“感同身受”。
可今天看见了地牢里的同乡,身处同类之间的真实感、兔死狐悲的同情心,这种难过情绪几乎无法抑制,像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她内心深处撕扯着。
*
李月一大早就去了护国寺将贺思接回来,却依旧束手无策,直到钱青青推门而入。
宋章原本冷戾阴沉表情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