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就对了。”
黎姳直起身,目光甚至没有在尸体上多停留一秒,就在她转身时,脚步却蓦地顿住。
入口处,不知何时,一个高挑的身影立在那。
纥骨颜平静的眼眸清晰地映照出黎姳的身影,映照出她身后倒在血泊中的方归辞,
他就站在那里,没有上前,没有阻拦,甚至脸上都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他知道她为何而来,也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也……无权阻止。
最终,黎姳率先移开了目光,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去。
……
丌官府邸深处,一处高耸的飞檐之上。
冰冷的雨丝如同细密的银针无声坠落。
南纪玉京城迎来了一场久违的雨。
雨幕笼罩着这座深宅大院,将轮廓晕染的一片灰蒙,雨水顺着琉璃瓦沟槽汇聚,噼啪砸落在下方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丌官岄独自一人坐在湿滑的飞檐顶端,白发被雨水浸透,雨水顺着他佝偻的脊背线条不断流淌,异常冷静的目光透过迷蒙的雨帘,毫无情绪地俯视着下方庭院里被迫转移到抄手游廊下避雨的一群孩童。
那群孩子衣着光鲜,在廊下橘黄色的灯笼光晕里显得格外跳脱。雨水带来的凉意似乎更激发了孩子们的玩性,为首的男孩生得玉雪可爱,眉眼间带着一股灵动的机敏,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引得其他孩子阵阵哄笑和推搡。
他叫丌官楚。
丌官岄的目光牢牢锁定在那个叫丌官楚的男孩身上。
据他后来查到的线索,这个名义上班淑国公寄养在名下的孩子,实则出身早已没落且人丁凋零的五房。他的生身父母,去年“意外”病故,死因蹊跷,多半是卷入了这深宅大院不见血的倾轧之中,被这无情的雨彻底冲刷掩盖。
而五房的祖上……
是纪渊和丌官蝶。
他身上流着他们的血。
“八百两。”一个清冷的声音,几乎与雨声融为一体,自身旁响起。
黎姳撑着伞在他身边坐下,“我替你杀了他们,八百两一笔勾销,如何?”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淅沥的雨幕。
丌官岄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这时,下方的丌官楚似乎讲到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声音清脆地拔高了几分,穿透了雨声的阻隔,清晰地传到了屋檐之上:“……真的!昨天在花园假山后面,我碰到一个头发白了好多的大哥哥,他坐在石头上,看起来……嗯,有点难过。我就把我的糖葫芦分给他一颗。”
旁边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嘲笑道:“白头发?那肯定是个怪人,说不定是妖怪变的,楚弟你胆子真大!”
“才不是怪人呢!”丌官楚立刻反驳,小脸涨得通红,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认真和执拗,“他长得可好看了,就是……就是眼神空空的,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把糖葫芦给他,他愣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去了,他还对我……嗯,好像是笑了一下?我觉得他一定不是坏人,我还想再找他玩呢!”
丌官楚的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期待,没有丝毫的恐惧或嫌恶,只有对一个“看起来难过”的陌生人的好奇。
“他们……”他顿了顿,目光从丌官楚身上移开,“不值这些钱。”
黎姳指尖微动,侧目看向身旁的丌官岄。
离世之人死前那句:“好好活着,连同我的那一份活下去。”
像一句诅咒,对亲近之人、爱她之人最恶毒的诅咒。
因为自那以后,他身体里便住着两个灵魂,他便不再是他,不再为自己而活。
黎姳:“钟南如何了?”
丌官岄:“它倒还好,被关在水牢。”
“他托我给你带话,说害死仓伏的另有其人,他从仓伏口中得知,仓伏化成树妖是出自他兄弟之手,好像叫……良时,良时其实并非普通人,日后见到他烦请您给他几巴掌,钟南说他已经无法替您报仇了,只能您亲自动手,非常惋惜。”
黎姳苦笑,抓住关键点:“是替我报仇还是替仓伏报仇?”
丌官岄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跟着笑了一下,而后提醒道:“主公你也要注意一下,主君知道你私自逃跑的消息了,只要你半年内练功没练出成效,他便会罚你。”
黎姳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气,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沉默一瞬,她突然开口:“诶,帮我个忙。”
“扮一下我爹。”
丌官岄一愣。
……
雨停后,周大叔那飘着豆香的小院里。
“颂孤州?”陈九卿看着手中亓官氏派人送来的、盖着家主印鉴的简略地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乾坤道人在颂孤州的隐居地点,眉头紧锁,满是疑惑。“他们……竟然主动告知了?还附上了地图?”这转变太过突兀,与昨日在子母界那剑拔弩张,不惜撕破脸皮威胁他们的态度判若云泥。
关书珏叼着一块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豆腐,小脸被烫得皱成一团,含糊不清地说:“好奇怪哦,昨天还凶巴巴的,今天怎么像换了个人?”
韶音沉吟道:“信中说是感念我们先祖在天之灵庇佑,又觉我等维护正道不易,故而……”她念着亓官氏送信使者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列祖列宗显灵?”一直靠在院墙边阴影里闭目养神的黎姳,闻言缓缓睁开眼,唇角忍不住上扬,她瞥了一眼旁边同样沉默的纥骨颜。
纥骨颜的目光与她短暂相接,那双眼眸了然之色一闪而过,他没有说话,心道昨夜祠堂那场“祖宗显灵”的闹剧,这种行事风格除了眼前这位“黎小姐”,还能有谁?
“无论如何,”陈晏正色道,“既然知道了地点,元满师弟的伤势也已稳定,慕氏那边在颂孤州的求援信也催得急,我们便尽快启程。先去颂孤州寻乾坤道人,请他出手铸器,同时打探苍玉的消息,修复乾坤尺,再去助慕氏一臂之力。”
众人点头,开始商议具体行程。
就在这时,黎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我也去颂孤州。”
众人一愣,齐齐看向她。
黎姳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历练,见见世面。”
陈九卿眉头微蹙,正想开口,黎姳的目光却已转向院门外不远处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车帘微微掀开一角,露出黎姳父亲的脸。
黎姳径直走了过去,站在车窗外,对着里面的丌官岄,用一种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院子里众人听清的声音说道:“爹,女儿想随祈圣门的师兄师姐们去颂孤州历练一番,增长见闻,还望父亲允准。”
车内演了一出父女情深的戏码,过了几息,就在气氛有些凝滞时,车内终于传来一个带着一丝不耐却又勉强算是应允的鼻音:“嗯。”
黎姳脸上立刻浮现出属于“贾府千金”的温顺笑意,对着车窗盈盈一礼:“多谢爹爹,女儿谨记爹爹教诲,定会小心行事。”
她转过身,迎着院内众人坦然道:“家父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