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冯章,这位在朝堂上总是以一副病弱老迈、步履蹒跚示人的老臣,此刻却判若两人。
他褪去了宽大的官袍,只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葛布短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条虽布满老年斑、却筋肉虬结、异常结实的小臂。
他背脊挺得笔直,全无半点佝偻之态,眼神专注得近乎冷酷,正稳稳地握着一柄薄如柳叶、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
面前的石案上,铺着一大块尚带着新鲜血丝的羊腿肉。曹冯章的手稳得可怕,刀尖精准地切入肌理,手腕微转,一片薄得近乎透明、纹理分明的肉片便被利落地片了下来。
他看也不看,随手将那肉片往亭外的湖水中一抛。水面立刻泛起几圈涟漪,几条肥硕的红鲤迅速游弋而来,争相啄食。
然而,这看似闲适的“庖厨”之举,却因石案另一端摆放的一样东西,而变得毛骨悚然,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是一截森白的、明显属于人类的腿骨。
骨头上筋肉早已剔除干净,关节处还带着被利器斩断的茬口。它就那么随意地躺在石案边缘,与新鲜的羊肉和那把锋利的尖刀形成刺眼而恐怖的对比。
萧承胤一身玄色常服,安静地坐在曹冯章对面。他面容俊朗,气质沉静,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端起一杯清茶,目光落在舅舅那行云流水般的片肉动作上,声音平缓,“舅舅的刀法,真是越来越精进了,便是宫中御膳房最老道的庖丁,怕也望尘莫及。”
曹冯章闻言,手中刀势丝毫未停。又是一片薄肉飞出,精准落入湖中,引来更大的水花。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苍老的嗓音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平静:“精进?” 他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却绝非笑意,“殿下谬赞了。老夫这可不是在准备什么珍馐美味。”
他手腕微微一沉,刀尖在羊腿骨缝间灵巧地一剔,发出细微的“嚓”声。
“老夫这是在…练习。” 他终于抬眼,看向萧承胤,“练习如何,在需要的时候,”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石板上,“把那些不识时务、碍手碍脚的‘敌人’,稳稳当当地放在这砧板之上。”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截森白的人腿骨,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一刀,一刀,片得干净利落,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又不至于太快咽气。要让他们清晰地感受这每一刀的‘滋味’,让他们明白,何为真正的‘痛不欲生’。”
曹冯章将剔下的又一片肉丢入湖中,看着争抢的鱼群,慢悠悠地补充道:“如此练习,到了真正动手的时候,才不至于……手足无措,慌了阵脚。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亭内一片死寂。只有刀锋划过骨肉的细微声响,以及亭外湖水被鱼尾搅动的哗啦声。那截森白的人腿骨,在斑驳的光影下,散发着无声的恐怖。
萧承胤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没有回答舅舅那近乎赤裸的威胁与暗示,只是沉默地望着亭外被风吹皱的、倒映着扭曲天空的湖水。
曹冯章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布巾,仔细擦拭着方才片肉的手指,每一根指缝都不放过,仿佛要洗去那看不见的血腥气。
他动作从容,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亭子四周的湖面与回廊,声音低沉而清晰:“府里都安排妥帖了?确保没有苍蝇进来?”
“舅舅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萧承胤眼神灼灼,显然对舅舅将要透露的秘密充满期待。
曹冯章将擦净手的布巾随意丢在一边,这才不紧不慢地拎起红泥小炉上咕嘟作响的铜壶。
滚水注入紫砂壶中,嫩绿的茶叶在氤氲热气中舒展沉浮,茶香瞬间压过了先前那股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
他垂着眼帘,专注地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直到琥珀色的茶汤稳稳注入两只精致的白瓷杯中。
曹冯章将一杯推到萧承胤面前,自己才端起另一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并未立刻品尝,而是抬起那双浑浊却深不见底的老眼,直视着外甥,抛出了一个看似寻常却石破天惊的问题:“你知不知道,你大哥,要回来了?”
萧承胤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惊喜”的笑容,语气轻松地答道:“知道啊。大哥镇守北疆劳苦功高,父皇召他回京述职,此乃天家盛事,朝野皆知,我岂能不知?”
曹冯章看着他脸上那堪称完美的“喜悦”表情,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他啜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声音压得更低:“但你知道的,恐怕只是明面上的消息。萧承乾这次,是秘密回京。”
他看着萧承胤脸上的惊讶神色,继续慢悠悠地补充道:
“他放着官道驿站的安稳不走,放着明面上的仪仗护卫不用,偏要轻车简从,乔装改扮,星夜兼程,为的是什么?”
曹冯章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萧承胤,声音如同冰碴子摩擦:“他就是不放心!不放心你们这几个留在京城的‘好兄弟’!他怕啊……怕有人扮成那无法无天的马匪,在他回京的必经之路上,给他来个‘惊喜‘,让他永远踏不进玄武城门。”
“噗~” 萧承胤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最可笑的笑话,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极其爽朗的大笑,笑得肩膀都微微耸动。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仿佛曹冯章说了什么极其幼稚的言论,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和“被冤枉”的委屈:“舅舅!您这说的什么话!”
萧承胤放下茶杯,手掌用力按在石桌上,身体前倾,表情真挚得近乎夸张:“我?扮马匪劫杀大哥?这怎么可能!我对大哥的敬爱之心,天地可鉴!我们北燕皇子兄友弟恭,哪一国的使臣提起我们兄弟情深,不是一段皇室佳话?大哥他……他怎么能如此疑心自家手足!真是……真是让弟弟寒心啊!”
他痛心疾首地摇着头,仿佛真的被兄长的猜忌深深伤害。
然而,在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最深处,在那一层完美的“委屈”和“义愤”之下,却有一簇名为“狂喜”的火焰在疯狂跳跃燃烧。
曹冯章将萧承胤这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尽收眼底,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扯开一个笑容,仿佛真的被外甥的“手足情深”所感动。
他端起茶杯,又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兄友弟恭,此乃我北燕立国之本,皇室之福,” 曹冯章话锋陡然一转,眼神死死锁住萧承胤:“所以啊……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好好’保护你大皇兄回京。”
脸上那“慈祥”的笑容纹丝不动,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你大皇兄,长年驻守那苦寒的北疆,风餐露宿,保家卫国,实属不易,难得回京一趟……我们做长辈、做兄弟的,怎么能让他再担惊受怕呢?”
曹冯章身体微微前倾,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萧承胤的心上:“他既然是‘秘密’回京,那我们,自然也要‘秘密’地保护!务必确保他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走完这段回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