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远的身体日渐差了起来,有一日下朝连朝服都没脱便晕在书房里,急得书辰来找她时都在杏雨轩院子里绊了一跤。
自此后苏锦书为了方便照顾他,便把事务都搬至书房旁的主屋抱厦去处理。找郎中的日子也迅速提上日程,除了她日日去拜访的几个太医,还去找了一些当年随宁知远征战的军医。
苏锦书不得不一面跟他们周旋自己“不了解宁知远的腿疾”,一面向他们询问宁知远如今的情况是什么病症。
只是一切都毫无进展,甚至连周京荣送来的几个郎中最后都莫名其妙没了下落和联系。何辰日日安慰她或许是看不好这病,畏难而退了,苏锦书却也安心不下,这些时日一手捧着账本,一手拿着揉皱的医书,愁得两眼一抹黑。
“又在看医书?”子时的梆子声漫过窗棂时,周京荣深夜拜访,玄色披风下摆沾着她庭中的晚露,“这位徐先生游历过全国各地,对毒物颇有见解。他说宁将军多半像中毒,我便给你带过来了。”
苏锦书赶忙起身相迎,见门外转入一老者,眉目慈善,形容清癯,见了苏锦书便拜,“见过少夫人。老夫今日在整理医集宝典,却见有一份旧年残方,所描述的症状与宁将军颇为相似,便星夜赶来急禀。”
说罢,便呈上一份残方,苏锦书看着甚是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一般,笔力遒劲而弯回柔韧,不像是寻常郎中写的那些鬼画符,倒想是宁知远,吴越珩,冯恩鹤这类军旅之人的字。
只见那老医者笑道,“若此时方便,不妨看看宁将军情况几何?”
抱厦离书房不远,等三人赶过去见只有书辰在守夜,宁知远沉沉地昏睡在里间的青纱帐里。徐姓游医的银针在烛火下泛起白,苏锦书盯着他刺入曲池穴的针尖,袖中暗藏的白玉杏花簪已露出三寸。
“将军中的确实是花木之毒。”老者捻着针尾轻笑,“怪道这么多时日都无人能医,原来是诊错病了。我曾见过一些花木之毒,制为慢性毒药时易被代谢,故而无法被轻易察觉。”
苏锦书收起簪子,奇怪道,“既然易被代谢,如何能成毒呢?”
老者笑道,“这便是为何此毒鲜为人知的缘由了。有些花木之毒,须得配合他物才能留存于体内。将军是朝堂之人,或许多食肥甘厚腻之物,或许多饮辛辣浓稠之美酒,都会引出毒性而无法代谢,将军如今便是了。”
说罢便起身拜道,“若少夫人信得过老身,必当竭力医治,以求将军早日康复。只是老夫暂且只有一卷残方,并不敢说必能成功,还望少夫人不必告知太多人。”
好歹此人没说是因为宁知远的腿疾,算他有几分本事,苏锦书思来想去,便应了下来。
待到书辰送二人去歇息,苏锦书感到甚是疲倦,索性裹着宁知远的鹤氅翻看他床头的书,就此将歇一晚也便罢了。
忽然被他一把扯到身侧,滚烫的掌心覆住手背,“……冷……”
她僵着身子不敢动,任他额头抵在自己肩窝。良久宁知远方慢慢安静下来,唯有身上微微颤抖。苏锦书一手安抚着他,一手把白玉簪子放在另一侧案头,掖了掖他的被子就这么躺下。
忽然想起前些时日他昏迷中呢喃的“娘娘”。莫非真是那日宫里的人下的毒?苏锦书心绪难平,这若是个什么中宫娘娘给他下了毒,那江湖郎中又如何能解呢?
看着宁知远长发散开漆黑一片,又见面色苍白,长眉长眼两道黑线如雪地的画眉一般,苏锦书望着他满心思虑,就这么沉沉睡去。
待到第二日醒来,宁知远已经睁开眼睛了,在一旁看着她一脸温柔。苏锦书倒也不觉得害臊了,起身理了理头发,和他讲了昨夜的事情。
“若真是宫里下的毒,我跑太医院可真是跑错了,他们哪有胆子去诊这种病。”苏锦书摇头叹道,又捉起宁知远一只手,“倒叫你白白失治误治了这许多时日。”
宁知远伸手抚平她的眉头,苏锦书感到额间一片冰凉,听他只是笑道,“难为夫人日日为我悬心。如今既已有了眉目,便少些忧虑吧。”
说话时气息拂过苏锦书耳垂,如同昨夜他昏迷中滚烫的唇擦过自己手腕的触感,苏锦书摸了摸自己的镯子,垂眼说道,“你早一日好些,我才少一日忧虑呢。昨夜在你身侧才睡了个好觉,不然我得先去求个安神的香囊佩着。”
方子很快就下来了,苏锦书拿来一看,居然都是寻常药材,也不难找。正好苏幕去剑南前留下许多,苏锦书对着方子一一勾画,便拿去准备了。
这徐游医不喜宁府的高门大院,歇了一夜便匆匆要走,苏锦书也不敢强留,直送至垂花门。
“唯有一物,老身还是忧心。”那老者临行前,甚是惭愧地叹道,“此毒非常少见,方子也是一个残方,按理来讲这药还得有一个药引子,便是未开的早春花苞露水。”
苏锦书看着庭院深深,真是绿树浓荫,盛夏将至了。
“暂且只能是退而求其次,用这方子把毒逼出来,往后再徐徐图之。到了夏至时节或许会有反扑,出现高热和一些幻觉,需时时看顾,别的倒也没什么了。”
苏锦书谢过,送人走后,便着人按徐游医开的方子煎了三日,宁知远面上竟浮起淡淡血色,合府上下都恍若得救一般。待苏锦书去找周京荣打听这徐游医何许人也,却连个影子也摸不着了。
苏锦书也不再多想,看着宁知远脸色日渐好起来便更是舍不得离开半步,每天待他一下朝便凑在他旁边或是理账,或是看花,宁知远一脸的求之不得。这日苏锦书在抱厦正倚着碧纱橱理账,忽觉鬓边一暖,原是宁知远下朝归来,拈着朵新摘的玉兰往她云鬓里藏。
“这是做什么?”苏锦书佯嗔,映出那人含笑眉眼。
宁知远将她手里的朱笔搁在青玉山子旁,俯身时朝服上龙涎香混着药香,“前日见夫人对账叹气,想来是缺了朵解语花。”话音未落,玉兰花便掉下几瓣,正落在砚池里黑白错落。
苏锦书含笑道,“那请这朵解语花暂且在一侧稍等,待我算完手上这头。”
待到算盘打得手都酸困,却见宁知远正用朱笔在她算错的另一侧账目旁画小像,那歪歪扭扭的仕女簪着朵玉兰花,宁知远在夕阳中抬头望着她翘着鼻子狭促地笑。
收起账本,窗外暮色已染红琉璃瓦,二人往抱厦后的小园去散步。宁知远虽仍要推着轮椅,却总不忘替苏锦书拂开垂柳枝。池中并蒂莲初绽,宁知远看着便从袖中掏出个锦囊,“那日见夫人香囊旧了……”话到一半却咳嗽起来,耳尖竟比晚霞还红。
苏锦书解开金线结,里头装着晒干的茉莉与白芷,分明是前些日子她随口提过的安神方子。
“你这倒好,日日把心操在这些上面,小心人家参你一本。”苏锦书心下虽喜,面上却嗔怪道,“如今朝上可好些了?”
宁知远叹道,“虽说现在剑南塞北日渐无虞,但是要处理的事务却堆积如山,今日方才得了闲。圣上赏赐了我一套苏绸红锦织就的衣服,要我芒种过后便穿着,到时候你帮我看看合不合身。”
言外之意就是,即便现在各地安定,圣上也还没有动他的心思,还赏了一套少见的苏绸红锦,或许是好事?
“宫廷御赐确实难得,这苏绸红锦连咱们府上也未必有,上次有这般御赐还是杏花酿呢。”宁知远看她心绪不宁,便宽慰了一番,“或许日后能相安无事吧。”
御赐杏花酿,不提还好,提起来更是激得苏锦书疑窦丛生。徐游医说的“须饮食肥甘厚腻或醇酒”,苏锦书便总是记起那日宁知远进宫回来的酒气。
宁知远为了“装残”日日饮着“治腿疾”的汤药,饮食上向来清淡,唯独那日进宫多喝了些。
说到这儿,苏锦书又想起宫中杏花,便问道,“你可知宫里的杏花能不能摘?我想着杏花花苞能不能给你做些药引子。”
宁知远摇头,“这暖泉杏花原是为皇后娘娘转设的,能摘与否全凭她一人说了算,纵然是公主去也难。”言罢抚上苏锦书的手,说道,“承泽应下来这事了,只是他不知何时归京,我们且耐心等些时日?”
苏锦书点了点头,无奈叹了口气。
就这般相安过了些时日,苏锦书一面收拾府上,一面看顾着宁知远。这日朝中无事,苏锦书正推着他在廊下看芍药,忽见何辰捧着洒金笺疾步而来,“长夫人和太太从剑南捎来家书,特嘱咐少夫人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