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的寒暄到此为止,张良做出“请”的姿势,朝烛幽道:“郗姑娘想为韩兄上一炷香吗?”
烛幽点头,迈进殿中,一直站在阴影里的卫庄同时走了出来,与她擦肩而过,两人都没有朝对方打招呼,但气氛却紧张了一瞬。
韩非的牌位摆在正位,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张良信手取了三炷香递给烛幽,她接过,拜了三拜,插进香炉,袅袅的烟蜿蜒着升起,是一层隔绝她与韩非牌位的薄纱。她望着那个朦胧的名字,耳边响起了张良的声音:“韩兄离世,已有二十载了吧。”
烛幽眨眨眼:“二十三年。”
“看来郗姑娘并没有忘记。”
她默然,要如何能忘记呢?原本平静的一切从那个时候开始分崩离析,变得支离破碎,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开始无休止的争斗,一直到今天。
“在下约郗姑娘来此,只是很想知道,为何经过了那样多的你死我活,郗姑娘还觉得在下会应召入秦呢?”
烛幽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那你愿意吗?”
“这不是要看郗姑娘吗?”
烛幽看向他:“……我知道你们对我心存怨恨,也对君上心存怨恨。可扶苏不是始皇帝,他心存仁德,是唯一能够带给天下稳定的人。”
“仁德?权力会将人异化,再仁德的人坐到那个位置,也难免不会因形势而变得束手束脚,不能再坚持本心。”
“扶苏将会面临的确实就是这样一个朝堂,所以他需要一边培养自己的势力一边推行新政,否则必定举步维艰。改变满朝老臣们的想法——这样的过程太漫长了,帝国没有那么多时间。”
张良低笑一声:“郗姑娘,其实皇帝陛下确实已经殡天,在下说得没错吧?”烛幽虽然没有什么反应,但张良仍是胸有成竹地接了下去,“东巡的路线蹊跷,近在九原却过而不入,按照嬴政的行事必不会如此。队伍急匆匆地回都,马上就有旨意让公子与蒙恬自尽,若嬴政还活着,再昏聩也不至于做出这般决定。何况你们几乎是立刻起兵……虽然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傀儡,但政令的风格与先前迥异,朝中大臣恐怕大多已觉出不对,只是为了朝政稳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扶苏本就是公认的继承人,索性让权力平稳过渡。而扶苏久不在朝,的确又缺少自己势力,所以你为了稳住反秦势力让师兄来寻我,又让李由回朝,代表不会彻底清算。郗姑娘跟在嬴政身边这么多年,确实长进了很多。”
烛幽原本一直在挑拣措辞,尽量不暴露实情,然而张良是聪明人,早就猜出来了,她也不想废话,很干脆地就承认了,只不过开始暗暗运力,若张良以此威胁她,那么同归于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卫庄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郗烛幽,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张良依然放松地朝她微笑:“郗姑娘,你自然可以在这里杀掉我,可若我死在这里,各地的反秦势力就会确证某些事情,他们会怎么做想必你能猜到,相信都是你不愿见到的。”
烛幽终于知晓了他们的目的,她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
张良说话还是不急不徐:“在下原以为,始皇帝说一,郗姑娘就不会说二,你竟然没有要求公子继续推行国政,反而是要……改革?”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擅长揣度人心,也不会无缘无故就为了扶苏筹谋。这一切其实都是君上希望做,但是来不及做的。”
“诛杀李斯和赵高的诏书是你拟的吧?将罪责都推给已死之人,郗姑娘就觉得从前的一切都能过去了吗?韩非之死、对诸子百家的围剿、焚书坑儒、百家凋敝,这对于在下来说都是切肤之痛,而这一切,郗姑娘都是帮凶。”
烛幽扭头看向他:“我没有办法违逆君上,我已经尽力保住儒家了。”
张良淡笑着回望:“的确,若不是大师兄和二师兄都还活着,今日你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只要你答应入朝,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任何代价?”张良玩味地重复了一声,“在下也无法确认入朝到底是一个陷阱,还是一个真正的机会,郗姑娘不如留下些凭据。”
“什么凭据?”
“你的命。”
在这里的都是武功高强之人,也一直关切着里面的情况,听到张良说出这句话,颜路忍不住开口:“子房!”
烛幽神色一动。
“如若在下要你死在这里呢?”
“子房!”
张良看着挡在烛幽身前的师兄也并不松口:“郗姑娘直接或间接地害死了很多人,包括韩兄,更包括荀师叔。”
“你明知道这些原本不是她的错。”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性质同亲自握刀是一样的。”
烛幽拍了拍颜路的手臂,示意他没关系,继续对张良说:“我明白站在你们的立场,陛下、帝国以及我所代表的都是错的,可我从来不这么认为。我无法承认这一切是错误,只能承认是国策太过激进,伤害了太多人。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扶苏已经准备推行新政,想必子路已经告诉过你一些细节了。流沙从前想匡扶天下,现在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你的面前,你为何不抓住?要我死,可以,只要你答应我尽心辅佐扶苏,永不背叛。”
张良似乎是在确认她的决心,顿了顿:“在下可以答应。”
卫庄听到此处,嗤笑一声,将鲨齿递到烛幽面前:“可要借你一用?”
烛幽瞥了他一眼,赤练迅速地冲了过来,将剑一把夺过丢到地上,冲烛幽吼道:“你疯了!”
她慢吞吞地解释:“我觉得很划算的。”说着蹲下去将剑拾起,被赤练重新踢开:“嬴政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你不要命也要保住他的江山、辅佐他的儿子?!”
烛幽用一种“你别光说我”的目光看看她,又看看卫庄。
白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啧”了一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不都是说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
赤练气得咬牙,但不理他,扭头冲张良道:“你试探够了没有!”
“红莲殿下……”张良无奈。
赤练抓住烛幽的手臂,狠狠地晃了她两晃:“要死可以,不许为了嬴政去死!”
烛幽望着她悲伤的眸子,到底是没能说出那句她本来就活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