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柏撑着额角的手轻轻一蜷,问:“为何想到孤身边?”
顾雁飞快思量,这跟应聘招工时,回答东家为何来此做工一样,无非编得好听些。
“奴婢读殿下文稿时,只觉字里行间里,有个妙趣横生的灵魂。他好奇万物,悲悯众生,却困于乱世不得自由,需挑起万钧重担,踽踽前行。”
卫柏瞳仁猛然一缩,眸中墨色荡漾,倏尔浓重许多。
这是一半真话。顾雁忍着恶心,美化了一些辞藻。譬如把心中所想的——“非要挑起战祸”——换成“需挑起万钧重担”。
若他只是那妙人,而不是攻打江州的卫贼,她本是很愿结交的。所以她继续半真半假地说:“奴婢那时便向往见到殿下。如今有幸侍墨,奴婢便想……时刻追随殿下左右。”
卫柏目光颤动,仍不言语。
顾雁有些忐忑。卫贼不吃拍马屁那一套,程二公子把《西园集》吹成神品,卫贼却当众批评了他。也不知她理解的卫贼诗文,是否遂他的意。
卫柏忽然问:“前院不缺侍墨小厮,你到孤身边能做什么?”
有戏!
顾雁眼中一亮。
但她能做什么……卫贼又缺什么呢……
他不在乎外人评价,似乎只在乎先王看法。但他竟又下令拆除先王陵殿……是因为……比起名声,他更重视灾民性命?
乱世当行非常之道。
卫贼之令看似狂悖,却能最快救灾。
顾雁的心绪又复杂起来……若论务实,放眼天下诸侯,竟皆不如卫贼。
她想了想,道:“奴婢能帮殿下编故事。”
卫柏失笑。
她轻声叹息:“《涧邑行》里,殿下孝心真挚,眼下却遭误解。奴婢颇为不平。以奴婢浅薄之见,如何尽孝,如何敬神,都是故事。先贤能编,殿下也能编。”
卫柏眯起眼眸,看她的神情愈发认真起来。
“政令不被理解,施行便不通达。不过,殿下若得玄阳天君和先王亲自托梦,他人便无话可说了。编这种故事,奴婢最拿手。”
“口出狂言,大逆不道。”卫柏缓缓道。
“殿下都下令拆陵殿和神祠了,又怎会在意几句狂言?”顾雁浅浅一笑。
卫柏深深看着她。忽然,他勾起唇角,继而放声朗笑,起身一展衮服宽袖,阔步走进了偏殿。
喂……顾雁一头雾水地看他消失在偏殿门后。
能不能进前院侍墨,你倒是给个话啊!
殿内只剩她一个人,顾雁起身伸了个懒腰,左右舒展,揉起后腰。腰疼没好透,方才坐半天,难受死了。她趁机四顾观察。殿里设有屏风、几案和坐垫,再是那张巨大的舆图。没有放文书的地方,她暗自吁气。
半晌后,偏殿方向脚步声起。顾雁连忙放下揉腰的手,转身俯首站好:“殿下。”
卫柏换了身青色常服,目光划过她的腰:“腰还疼?”他声音柔和了许多。
“嗯。”
“回西园。”卫柏朝门外走去。顾雁连忙跟上。
外面天色昏暗,红霞已被铁青色天幕吞噬大半。侍从们已备好一顶竹舆,等在院中。卫柏停在竹舆前,偏头看她:“坐吗?”
这是颖王舆座。院中几名侍从和宿卫一齐震惊望向她。
顾雁当即退后一步:“不!”
卫柏又问:“今日能走路?”
顾雁忙点头:“能。”
废话,不能走路的话,她怎么过来的。
卫柏挥手,让侍从撤走竹舆,又接过侍从手中灯笼,让他们先走了。他举起灯笼,昏黄光线映着他的眉眼,在他瞳里溅入光亮。
“陪孤走走。”
“是,”顾雁只好应道。
范华殿离西园不远,但他们走到园中那条石径时,天色已彻底暗沉。暮霭消失,月色未现,假山后的树林和池塘漆黑一片,唯余卫柏手中的灯笼,照亮周围一方地面。
径上青石光滑,顾雁怕又脚滑摔倒,悄然放慢脚步。
卫柏也走得很慢,与她并肩而行。
到底让不让她进前院侍墨啊……他也不说话,她只觉不安。天地间,只剩窸窣虫鸣和两人脚步。远处书阁窗户忽然透出光亮,石径远处显出模糊的轮廓,想是其他侍从先去燃了烛。
顾雁忽然反应过来,路上竟是卫柏一直在为她提灯。是说总觉哪里奇怪,一紧张都给忘了。她忙道:“殿下,还是我来……”
话未说完,她突然被卫柏牵住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