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程二公子急得即刻派人找来手稿,还把佣书人统统押来,以证自己的清白。
一阵寒意交织着怒火,从顾雁的脊背直窜天灵盖。
眼下他们都怪她写错了,简直是天大的冤枉!她若背了罪名,岂非死路一条!
她压住发颤的手,捏紧书册:“我从未抄错!有人模仿我的笔迹,替换了我抄好的书页!”
“小人可没做过这种事!”跪在身旁的赵管事连忙呼喊。其他佣书人也连忙附和,大喊冤枉。
“我也没做过!”
“抄错字乃是常事,她自己写错,还赖到别人身上!”
“天天忙个不停,谁有闲工夫陷害她!”
周围座上的士人们,交换着怀疑的目光。
座首的卫柏斜倚凭几,淡然瞧着众人神情,任屋内喧嚣四起。
顾雁默然翻着书,心情愈发低沉。
错字与她的字迹一模一样,她来回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差别。对方不仅模仿了她的笔迹,重抄了错字所在的整张书页,还把她线装完成的书册拆开,再替换重装,才仿得这般天衣无缝,可见对方是佣书老手。
顾雁眸中浮起霜色,冷冷睨向旁边喊冤的众人。
书肆这些佣书人里,她是唯一的女子,一来就凭本事拿到最高工酬,还得到老管事信任,总能佣抄重要书稿。曾有人阴阳怪气,问她怎不在家相夫教子,拼命赚钱作甚。她懒得解释,也从未跟人起过冲突。没想到,今日竟摊上这般祸事!
她厌恶至极地收回目光,俯首说道:“常年抄书之人,模仿字迹并不难。容娘乃一介孤女,流民出身,何苦得罪颖王自寻死路?还请公子详查。”
程二公子紧蹙着眉,问道:“若按你所说,有人大费周章模仿你,所图为何?”
“大概,”顾雁长睫轻颤,“想把我赶出东文书肆吧。”
有人啧啧轻嗤:“不至于吧。”
程二公子疑窦地打量她,又看向伏跪的其他人。片刻,他抚须摇头:“行了,莫再狡辩!严都尉,请即刻将她严加处置!此人与汝平程氏没有半分关系!”
满座目光落在她身上,冷漠的,同情的,看笑话的,就是无一人愿为她说一句公道话。
顾雁捏紧手,阵阵寒意袭来,漫过颤抖的脊背。
这厮根本就不想调查,他只想立刻找个罪魁祸首,对颖王有个交待,然后甩开这桩丢脸之事。
他所唤的严都尉,便是站在卫柏身后的神鸮营都尉,姓严名义,字叔仁。此人皮肤黝黑,高大壮实,一直面无表情,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直视前方。听闻此语,他只转头看向颖王。
卫柏睨向右前方,将程谦义正辞严的表态收入眼帘。他微微抬手,严义便跨步上前,拿走顾雁手中书册,返回躬身递上。卫柏倚着凭几,翻起书页。
程二公子再次唤道:“严都尉,将她……”
“墨有区别!”顾雁忽然插话。
“什么墨不墨……”
程二公子的话没说完,卫柏翻书的手一停,他抬眸望向她:“详说。”
他声音低沉,仿佛玉磬回响。颖王一开口,满堂嗡议骤然停下,室内重归死寂般的安静。程二公子也迅速咽下没说完的话,立马换上恭敬之色。
顾雁深吸一口气,迅速说道:“书肆只提供普通的石炭墨,墨色暗哑粗糙。我常用老松枝与墨块同研,以松脂入墨,墨色不仅润泽许多,还会沾染松香。其他人不知此法,也懒得费工夫,只加水研墨。将书拿到日光下自能分辨!错字所在的书页墨迹,定然粗糙无光。而我亲笔写的字迹,定会映出光亮!”
众人面露讶然,纷纷窃语。
“哎?她不是流民么,怎知这种研墨之法?”
“哪有会识字抄书的流民,许是家中遇到变故了。”
“谁知道呢。”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颖王。
卫柏面露好奇,竟亲自起身来到窗边,对着日光翻看书页,又捧到鼻下细嗅。片刻,他回头道:“确实如此。”
屋里骤然像炸开的锅。
“还真有人仿写错字陷害她啊!”
“谁干的,也太大胆了!竟敢乱改殿下的诗句!”
跪在后方的几名佣书人,顿时面色慌乱,大呼冤枉。
顾雁长长松了口气。
若非情急想起与他们研墨的区别,她今日就算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了。被赶出东文书肆都是小事,只怕还得送命!到底是谁干的,心肠竟如此歹毒!
卫柏倚着窗楹,随意翻着书册。
半晌,他淡然说道:“其实,尔等不必费心弄这些。每人心中都有杆秤,称着文章的斤两。孤的文章不会因为这种品评,就成了公认的神品。但也不会因为某些诋毁,就变得一文不值。”
程二公子面色红得发黑,像块风干的陈年猪肝。他低头拱手,与众人齐声应道:“臣谨记殿下教诲。”
顾雁依旧伏拜着,只能听到卫柏说话,不禁暗暗诧异。
这厮大权独揽,又喜作诗写文。还以为他这种人,就喜欢听臣下吹捧呢。她之前就抄过不少赞颂政令的骈文,全是马屁。一个窃国之贼,被吹成肱骨栋梁。大齐皇帝还活着呢,不知道的,还以为颖王才是皇帝。
以至于她现在一抄到颖王两字,就反胃想吐,全靠攒钱的信念忍着。
今日终于见到本人,没想到,他竟然不在乎评价。
而且,不是说他冷血无情吗?来木樨阁的路上,她都以为肯定要受刑了。没想到他说话挺温和,明明不高兴,面色却不见动怒。
卫柏翻完了书,默然看着窗外。
清风摇动枝叶,桂香缠绕楼阁,粼粼碧波荡漾。
许久,他吁了口气:“晦气,连赏桂的兴致都没了。”
他卷起手中书册,回头看向屋里跪地的佣书人:“写错字本是小事,无需斤斤计较。但孤很不喜欢,有人用《涧邑行》作刀,来勾心斗角。”他的漆黑瞳眸泛起一抹厌恶之色,又转瞬消失。
屋里再度寂静。
涧邑,一座河边小城,先颖王病故之地。
卫柏的目光彻底冰凉:“孤不想再看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