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兰朵可以确定,行刑者的千万双眼睛里面,一定有一双刚刚投向了这边,湮没于应长生脚下阴影。
是的,没有错,三十七是行刑者钟爱的数字。
铁匠仍然在呜咽。他听不见应长生与图兰朵的谈话,也就免于伴随着毁灭行刑者尊名而来的污染。
他双手抱头,维持被动防御的姿态:“丽莎的妈妈很早离开了她。”
铁匠用语选择得十分谨慎,语速也很慢,并不符合他的身份。
镇律判断他有所隐瞒。
死亡在贫民区是件太过常见的事情,死于疾病、死于意外、死于寒冷饥饿……都是死于贫穷,他们的家人亲属常常会拿出来抱怨,归咎于命运——
他们总要有个可以责怪的对象。
但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信息,至少在献祭的事上不是,铁匠当然有保留的权利。
镇律只是鼓励他说下去。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铁匠痛苦地锤了几下自己脑袋,“我没有时间照看她,我也没有钱送她去教堂学校,那些高等教育——这位先生,您知道,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我只能抓紧每一分钟来赚钱!”
他手颓然地从头发间松开,重重锤在桌子上,瘸了一条腿的桌子跳上一跳:“分钟,分钟…该死的分钟!都是我不能判断那些星星的位置,都怪我没有及时发现丽莎已经不见了!”
镇律从铁匠颠三倒四的话语中,拼凑出他们父女的生活。
那是从这片区域大多数人,大多数穷人共同享有的生活。
北大陆,乃至于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十分简单,神血者的后代继续继承六神血裔的荣耀,一代代扎根在大陆泥土中,成为根茎繁茂的树基。
神眷者瓜分余下的世俗权力,将他们儿女送入教会学校,后者将以信徒身份回归家族,顶替他们父母年轻时的角色。
教会学校也有些旁的成分,比如那些游商、店主、艺术家、珠宝匠……尚算富裕的市民阶层拼命散尽积蓄,企图自己的孩子能进入最高阶的学堂得到神灵眷顾。
至于铁匠和这片贫民区里的其他人?
他们也能继承,继承父母的手艺,打铁的打铁、缝补的缝补、做帽子的做帽子。
铁匠甚至只有一个女儿。
丽莎是个女孩。
意味着她无法继承父亲打铁的手艺,铁匠得更加拼命地工作
其实大陆上还有最后一个角色——
修行者。
“修行者。”
图兰朵目光游移,心不在焉地回答克诺伊“修行者会被神灵一直注视吗”的提问,“尽管在六神领地上人人喊打,但背后的世界,一些秘密、一些限制,使得修行者能够生存下来,我想神灵应该也不至于一个个去注视上百万的修行者。”
神血猎人、佣兵……这些都和修行者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克诺伊略微安心,这让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到在和神灵作对的绝路上狂奔的地步,“那么天不夜的修行者——”
“哦,我们,我们不一样。”图兰朵打断他,“相信我,如果让六神的那些亲者眷者选择处决一个修行者,而被他们选择的对象分别来自于天不夜、地下猎人、地下佣兵以及散落修行者,那我们享有最高的优先权。”
她向克诺伊眨了眨眼,依然无精打采,撑起的微笑像在鼓舞自己:“不过很遗憾,直到今天,我还存活着。”
“……”
立即,克诺伊知道了这种优先权从何而来。
“行刑者。”应长生不关心他和图兰朵的谈话,也不大关心镇律那边的,这位忤逆者喊神灵尊号时,似乎和喊镇律名字没有区别,可能在后者上还更像个人,“确定是祂,杀人者在塔纳索——”
他抬起眼,烛焰光影倒映,自眸中冷冷射出。
图兰朵会意,听见应长生轻声道:“追逐死亡。”
行刑者。
同时,镇律心中也闪过这个名讳。
铁匠的倾诉快到了尾声,那是个无聊的故事,母亲过早去世,父亲忙于工作,直到一天前发现丽莎一直没有回家,成为了这片区域失踪的第十三个,塔纳索失踪的第十四个女孩。
铁匠试图回忆自己是如何到达的地下市场,这个他先前一无所知,现在也毫无印象的地方,五官挤在脸上,皱成痛苦的黝黑一团。
“没有关系,不用回忆这些。”
镇律对他说,而不是选择咄咄地逼问下去,那一瞬间,铁匠所有关于地下市场的回忆,被人一手退出那越陷越深的迷惘漩涡,他试图再去回想,却只能像个旁观者。
他看着对面的年轻人,极其有限的教育使得铁匠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镇律似乎对自己问出的东西很笃定,笃定得超乎常规,这种笃定让他能够不去反复诘问,搞些言语上的小把戏,令双方都精疲力竭,反而多了些人文的关怀:“我想我的同伴,已经有锁定嫌犯的方法了。”
行刑者掌控死亡。
无论祭祀之人是不是祂的狂信徒,只要他向行刑者献祭,那么必然要用到与死亡有关的材料。
图兰朵的箭支追逐死亡。
“接下来的半分钟,塔纳索会陷入黑暗,超凡意义上。”
应长生向她说。
图兰朵明白了,她走到窗边,架起弓箭。
作为应长生的同伴,她的能力不会受到影响,超凡意义上的黑暗可以屏蔽掉许多不必要的干扰,让箭支去尽情寻找死亡。
“等等。”图兰朵想到什么,回头向应长生喊道:“我是说,城里可能藏着不止一个命阶与死亡相关的超凡者,塔纳索可是偷渡的好地方。万一找错了人,那教会的人怎么办?目睹塔纳索失去掌控这件事情会让君王的人发疯!”
镇律:“那就再找,他们的马蹄可以多跑几次。”
他转到应长生那边,微弯下身,比应长生略低了一线,不容置疑的语气也变了,商量般道:“阿应,我猜塔纳索与死亡相关的超凡者不会超过三个,教会因此大肆搜寻,也不会波及…太多。”
他最后停顿一下略过,没有说出具体的对象。
应长生显然是听懂了。
他默认这个说法。
黑暗的蔓延是无声无息的。
就好像在岸边,黑色潮水下一次卷上岩石的时刻,古老坚固的堤坝没有拦住潮水,它卷向城市,卷向渔人码头山坡似的台阶,卷向教堂高耸的尖顶,卷向宏伟建筑后的暗面,一面面被忽视、等同于贫穷的街区。
此时此刻,塔纳索无人亮灯。
图兰朵射出了箭支。
她跳起来:“找到了!”
“虽然不确定是不是那个该死的,但至少确定了方位可以去看看!”
图兰朵从窗边转身,惊讶地发现塔纳索竟然还亮着一盏灯。
那盏蜡烛光亮如初,放在应长生面前。
被投在桌面的影子上,镇律正侧目注视着应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