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失传的语言由他的嗓音来复述,孤零零落在冰雪间,格外显出厚重与空茫并存的历史感。
“是的,很准确。”老板娘像是抛下了很多防备,不再掩饰,她讶异地看应长生一眼,微笑道:“这是从前北地的语言,嗯…在从前的地理定义里,北地指的是北大陆上端一角,而斯内芙洛德,是北地的女神,祂掌握冰雪。那时候超凡还不叫做超凡,叫做魔法。”
六神降临后,像斯内芙洛德这样无声无息消失,彻底在历史上被抹杀的神灵还有很多,哪怕是图兰朵从小接受着最最优越的文史教育,也对这方面几无了解。只有天不夜资深的历史爱好者,才会冒着被六神教会追杀的巨大风险,在大陆的边边角角里寻找一些可能的蛛丝马迹,重新编撰。
图兰朵曾经对这种行为表示过不理解,后来镇律开解她:“即使不去复原从前神灵的历史,他们、包括我们,还是会被六神教会追杀。”
于是图兰朵释怀了。
“古代西方将超越常人的特异能力定义为魔法,原理大概是沟通自然,运用元素。”
老板娘表现出来的,远远超出一个困于凛冬镇的中年女人的认知范围,而镇律很自然地接话,他总能见怪不怪,仿佛朋友间谈天说地,“古东方大差不差,他们看中的天赋、根骨——一个古东方的特有词语,无非是代表着人和天地的亲善程度——又是一些偏东方化的说法。当时能够达到什么等级,取决于人和自然天地沟通的程度,古东方没有特定的神灵,如果运用他们的理论,譬如斯内芙洛德,他们会认为她是在冰雪这一方面上当时的最高造诣者。”
图兰朵微微侧目。
天不夜的成员大多对于古代史有超越常人的兴趣,不乏能对古东方泛泛而谈者,甚至他们的用语也会带有一些古东方化的元素。
天不夜也不问来历。
但是一个人的存在不可能毫无痕迹,有时候,他的存在本身就在暗示着他的来历。
比如镇律和应长生东方化的长相,他们对古东方超乎寻常的了解。
也比如图兰朵对死亡的执着。
“等后来六神降临,将魔法、修行赋予新的名称——超凡,人与自然天地的沟通间,多了第三方新的媒介——神灵。同时,古代东西方多样的魔法元素、修行法则被归类、归入六条规则支柱,不再具象化,更加直指本质,现在就不会有一位司掌冰雪的神灵。拿愤怒君王举例,教义、赞歌中常将祂与火焰、愤怒、力量、统治、恐惧一系列词语联系在一起,我们中间也有争论,但我个人认为,祂的规则本质是力量。”
镇律边走边聊,毫不在意前面的红披风般。
终于,披风带领他们走到几人已非常熟悉的目的地,每个人心里都有猜测。
那尊灰白的石教堂,此刻没有那么多莫名的壁画与文字,拱窗反射出里面烛火,又沐浴外面星光,浮雕上女性的裙摆随着夜风高高扬起,显得非常宁静。
然而在几人的眼中,即使是图兰朵,也能够看见铺天盖地的,未来会一直笼罩凛冬镇几百年从未散去的浓雾。
老板娘叹息一声,她习惯于微笑,从不露骨,这仿佛是她最激烈的情感表达:“凛冬镇从前是斯内芙洛德的故乡,地处偏远,却不偏僻;气候寒冷,却不孤立。一年四季,常有商贸往来,与慕名的信徒游人。”
言谈间,红披风底下的凸起越发涨大,它们密密地挤在红披风底下不露真面目,像无数丛生的闭口,一点点飞速鼓起变大,将披风无限撑开,越发虚无,颜色不减,像一摊巨大的,泼在凛冬镇上空的血。
也许是她躲过一次君王的恶意,又也许因为这仅仅是个影像记载,图兰朵拿眼角余光瞄着边边角角,血脉里的力量使得她未受很大影响:“那些迷雾的来源并不是愤怒君王,而是深渊?!”
“你会发现凛冬镇有些元素不属于愤怒君王的权柄。”
镇律没有正面答复她,“彻底的统治、以恐惧来统治,确实是祂一贯风格。然而以最恐惧方式死去的诅咒,多少带有些行刑者的风格,尽管在细分之下应当属于愤怒君王,因为另一边更倾向于崇拜死亡。更不用说时间线的重复轮回,那是永恒贤者的范畴。”
他谈论这些的时候,口吻熟稔的如同谈论老朋友。
图兰朵下意识攥紧弓柄,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但是这些文字让她背后发毛,使得她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淌进深渊:“六神向来标榜自己来源于天空之上的天空,宇宙之上的宇宙。祂们降临之地,即是祂们所在之都。”
世界分为三层,由上到下依次是天空、陆地与海洋、以及深渊。
没错,凛冬镇临近着深渊的入口之一,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直上直下,也不是平坦一片。
这是个扭曲的世界。
镇律温和地凝视着她。
图兰朵蓦地察觉镇律和应长生很像,他们都走得太远,又知道的太多。
应长生知道很多,所以他愈加无畏;而镇律知道很多,所以他愈加宽容。
但这不是人性,恰恰相反,这背离了人性。
“有一句传言,说世界正面的一切,指以大陆为地平线以上的一切,以另一种形式,在世界的负面深渊存在着。脱离六神教会,研究非凡的学者认为深渊的性质像一面镜子。我很认可他们的说法,并且在此基础上认为深渊是一面充满恶意的镜子。”
图兰朵猛地抬头,这几天里她越来越白袍牧师化,动不动就抬头甩头,她不可思议道:“所以凛冬镇的厄运不止来自于愤怒君王,也来自于深渊?!”
深渊、宇宙、六神……谁是起源,谁又是镜像?
广场上冰花粉碎,洁白的女神像四分五裂。
“教义中,愤怒君王在781年寒冬,从宇宙降临无序之都。实际上……”
她双眼失神地盯着教堂浮雕,石屑从浮雕上掉落,女性的长裙轮廓逐渐模糊,模糊成一领披风,“愤怒君王自深渊而来,于781年的寒冬,抵达凛冬镇…”
她肩上微凉,再次被强硬的力道扯开,图兰朵会意,转身调换位置之际,看见应长生颊上血月欲滴,衬得他肌肤薄得像层瓷,眼角被睫毛打出浓重阴影,瞳光冷硬地像一处倾泻,素白的脸与头发惊心动魄。
图兰朵顺着应长生瞳光看去。
教堂对面,墓地尽头,披着鲜红披风的身影转来。
披风在他身后密密麻麻蛹动,身影的正面是张中年男性腮帮比额头宽的赤红方脸。
牧师的脸。
牧师引诱他们的陷阱,应长生进入教堂来的静默——
图兰朵明白了他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