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柏说:“这句话如果是他说,我会认为他在陈述事实和他的观点顺便宽慰我。如果是你说,我会认为你在试图宽慰我,很显然,是后者更宝贵,阿应。”
应长生看他:“这也是我的观点。”
赫柏宽容地接口道:“那就当作我的失礼。”
他朝着图兰朵克诺伊挥手:“我想阿应是不介意在这里过夜的,不过图兰朵,克诺伊,你们应该介意吧?”
“当然。”
图兰朵打个哈欠:“我受够这个小镇啦,不过一个可以正经休息的地方总是好的。你认识克诺伊?”
她对赫柏的口吻很随和,不算盘问,只是随口一提。
不过像赫柏这种同伴,总是不会太讨人厌的。
“那去我住的旅店里休息吧。他是我送出凛冬镇的。”赫柏坦然说,“看起来一些机缘巧合,他遇到了你们,那很好,克诺伊很向往天不夜,能在凛冬镇得知天不夜,本来就是一种缘分。”
图兰朵若有深意道:“确实如此。”
面对她的暗示,克诺伊只能尴尬地笑笑。
他需要为自己辩解的太多,不能说的也太多。
于是只能无话可说。
图兰朵放慢步伐,和克诺伊并肩走在后排:“原本想为你介绍赫柏,但是看起来你不需要。”
“赫柏…”克诺伊犹豫一下,选择直接叫名字,这片大陆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太讲究称呼,“和应是很好的朋友?”
“很浅显的结论。”
图兰朵:“我不确定在应的定义中他有没有很好的朋友,如果有,赫柏一定是其中之一。”
克诺伊:“其中之一?”
图兰朵不耐烦一挥手:“可能总共就两三个,不用鬼鬼祟祟压低声音,应他不会在意这个。”
克诺伊不由得默认。
事实上,在酒馆中旁观应长生和赫柏交谈时,一个并不太合适的形容不受控制地从他脑海中蹦哒出来——
只有在那个时候,应长生才有那么几个片刻像个活人,拥有活人的情感和活人的思考模式。
凛冬镇中仅有一家旅馆。
旅馆的木门半掩着,在沉寂得几乎窒息的深夜小镇中,透出点罕见的光亮,老板娘也没有休息,在一楼就着灯光算账。
她大约有点岁数,或许是因为岁月,或许是因为操心,眼角皱纹蛛网般爬开,却不显难看,至少不至于吞没她全部的风韵。
门外来了客人。
三个……不,四个。
木门被推开,老板娘意外地看见有客人走了进来,一个黑发绿眼的年轻人,和凛冬镇格格不入,拥有着格格不入的出众相貌,以及格格不入的热心肠。
有些人的美德是被写在脸上的。
他身后跟着一望就不好惹的漂亮女人,克诺伊,以及——
老板娘放下羽毛笔,笔杆磕到不住轻颤的尾指:“您一定是位非常好的客人,给的钱也足够丰厚。”
她的语调悦耳而真诚。
赫柏在外行走的经验丰富,将老板娘委婉的拒绝听出大半,礼貌回应道:“我相信我的同伴也会是。”
“当然啦,他们比您更出色。”
老板娘的叹息伴随着一串钥匙铃铃铛铛碰撞:“可是在这片大陆上,出色代表着奇异,奇异则代表着不可探知。我们都在与奇异为伴,又都不能接近。”
赫柏不再劝说,通情达理地表示理解:“我能够明白。”
“非常遗憾,我指的不单单是这件事。”
老板娘一枚枚推开赫柏的金币还给他,乘这个空隙,图兰朵眼角余光觑见摊开在桌面上的淡黄色纸薄,上面用墨水划满圈圈叉叉:“看样子住店的旅客很多?我以为凛冬镇会是比较封闭的地方。”
她无论什么时候,声音和兴致总是很饱满。
“不,恰恰相反,我在刚刚失去了我有可能的所有住客。”
一个神秘的微笑绽放在老板娘脸上:“记录是个好习惯,在必要时你们会再遇见我,不过我由衷希望没有这个必要。”
这时,应长生才有所察知似的,向她略一示意:“多谢。”
“这应该由我来说。”老板娘一怔,喊住要随之踏出门槛的克诺伊:“克诺伊,我记得你已经离开了凛冬镇!”
克诺伊无奈摊手:“人生难免有些意外。”
“那么这次你要记得,既然决定离开,那么就永远不要回来!永远。”
老板娘说到后半段,神色转为严肃。
克诺伊发自内心地说:“我一定会记得的。说起来,您拒绝提供住宿,是因为…吗?”
他没有用姓名,没有用代指,只是一个空格。
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那是谁。
“哦克诺伊。”
那个神秘的微笑又出现在老板娘的脸上,她一个人守在空荡的旅馆中,烛火摇晃,有种油画般的质感,“我不相信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没有和我同样的感觉,那时候你觉得他像什么呢?”
“灾祸之源,是吗?”
后面几个字,老板娘一个比一个轻。
克诺伊呼吸微微加重,他在原地站着向老板娘一欠身,飞快跑出去追上三人。
“很不幸,一切重回昨天的轨迹。”
图兰朵说着不幸,表现得倒很无所谓:“克诺伊,小伙子,恐怕你要再带一次路,带我们到你们家去,作为暂时的落脚之地。”
她忍不住抱怨道:“你们这边的路真的很难认。”
克诺伊没有意见,任劳任怨带路。
他们来到熟悉的民居前面,这一次克诺伊主动开锁,手比他想象中的更稳定。
自从在酒馆见到赫柏的一刻起,他就明白,有些命运是无可逃避的。
无可逃避不代表着死路一条。
应长生。
克诺伊默念着这个名字,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惧。
门锁完好如昨天。
雪地比他们离开时更完好,没有一个脚印。
除了坑坑洼洼血滴出来的痕迹,干涸的铁锈红色彩在雪中交错拼出一个大陆文“不”字的拼写。
图兰朵可能有点麻木:“我想昨天我们应该没有谁在离开前没事找事干这个吧,我从进天不夜开始就没见过应受伤——谁!”
雪地中飘忽地掠过第五个黑影。
长期的战斗本能使她下意识做出反应,抽弓旋身,箭尖比视线更早对准来人。
箭尖指着昨晚说话的白袍牧师。
他站在拱门的阴影下,向他们彬彬有礼地问候:“欢迎回来,克诺伊。欢迎到访,克诺伊的新朋友们。”
图兰朵:“你昨天问候过我们。”
牧师:“昨天是平静的一天。”
应长生:“今天是哪一天?”
牧师:“一月十七号深夜。”
破天荒的,应长生唇角稍微地,稍微地翘起一点,克诺伊不能肯定那是不是个笑,但绝对稀少,稀少所以珍贵:“一部分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