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快。”
他们在簇拥凛冬镇的山脉中心,距离凛冬镇不远。
是超凡意义上的不远。
如果对克诺伊来说,不远就会变成很远。
图兰朵明白他的意思。
正是明白,所以下意识反问道:“让我带着这小子赶路?为什么不是你带?”
因为应长生不会喜欢和别人的肢体接触。
克诺伊理所当然地,笃定地想。
图兰朵似乎也知道,她抱怨完一句,认命般抓起克诺伊的领子:“走吧。”
他们赶在月亮彻底隐没于夜幕之前,到达山脚,山脚以下的平地积着厚厚一层雪,从不消融,将油灯的光照得明亮,一路蜿蜒望过去,能看见稀落的民居,是北地最常见的式样,两三层的尖顶小楼,零星聚集着,延伸着,直至延伸到尽头,连雪光一同被浓黑的雾气所吞没。
月亮没有完全隐没,不到人们清醒干活的时刻,仍属深夜,照理来说,凛冬镇应该是很静的。
但吵吵闹闹的人声,叫骂声,不断地从离他们最近处的矮房中传出。
图兰朵借着门口长杆油灯的亮度,看清招牌上的文字:“一家酒馆。”
她放下克诺伊。
不知是不是被寒风灌满鼻腔的原因,克诺伊脸色出奇的难看。
他狠狠地吸进一大口冷风,刺鼻生疼,望向应长生,好像要借着这个动作,积攒说点什么的勇气。
油灯的杆齐人高度,笼罩一大片的光亮,随着里面灯芯摇晃,雪地里黑影闪动,迫近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两个人形的影子。
不是他们的影子。
图兰朵按住背后长弓,慢慢回头。
那是两个青壮年男性,从另一个方向行来,身着猎装,面目遮得严严实实,在雪地里留下的足迹很浅。
图兰朵按住长弓的手没有松。
她看见两人的猎刀血迹未干,淬毒的匕首藏在暗处,腰间瓶瓶罐罐里的液体色彩斑斓。
那两个男人也看见了她,停下脚步,无声对峙。
酒馆里的吵闹声越来越响,人声高昂,另外似乎有人在摔东西,清脆的破裂声,沉闷的撞击声……
他们这里谁也没有说话,图兰朵指腹用力一摁,陷在弓弦上,勒出道痕迹。
弓弦绷得很紧。
酒馆里一声高亢尖叫穿透雪地。
“是猎人。”
应长生没有放低声音,又或者他根本不会特意放低声音,就这样清冷冷说破两人的声音。
他微一侧身,正对来者。
那张面容毫无保留地现于人前。
两人不由得倒退两步。
这回踩出来的足迹很很深。
图兰朵笑起来,她不再按着长弓,笑容却满含挑衅,饶有兴致地对克诺伊说:“应口中的猎人,可不是普通的猎人。”
“普通猎人的猎物是山禽,他们的猎物是神血。”
她扫过紧绷的,蓄势待发的两人,唇角翘得愈高:“你之前说世上的不夜之地有七个,其实是错的,世界上根本没有不夜之地。因为灯光,火光,幻术的光芒,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光明。”
“世上只有一种光芒,和世界陷入永夜之前的日光别无二致。那是神血遇火燃出来的光芒。”
这种燃烧出光明的材料来自于六神血裔,一个血脉纯度尚可的神血者,抽干了全身的血液,也只能提炼出一两滴用于燃烧的神血。
整个世界都在追逐光明,所以神血在黑市中卖出不可思议的天价,一滴可以购买一座中等规模的城镇。
亡命徒疯狂地追猎神血。
“不过你说的凛冬镇不与外界往来,看来也是假话嘛。”图兰朵分了点注意力给克诺伊,看他脸色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更青白难看,牙关隐隐颤抖,奇怪道:“怎么啦?很害怕?”
两个猎人隐忍听完图兰朵吟唱般的长句,他们遮得密不透风,只有两双流露出杀意又收敛的眼睛,彼此对视交换过意思,假装若无其事往前走去。
一人将手按在酒馆油腻脏污的木门上。
“你们最好不要选择进去。”
那声音不是那聒噪的女人,不是一惊一乍的少年。
所以两人控制不住回头。
应长生有雪一样的白发白肤,双瞳则比夜更乌黑。
那道红痕在他眼下,红得刺人。
其中一人用力拿舌尖抵着上颚,发出一声嗤笑,像在给自己壮胆。
他用力地推开门——
一个酒杯凌空飞来。
“凭什么不给我上我的酒!凭什么给他先上。”
酒馆靠近门口的醉鬼大吼一声,跳上椅子,将零零总总的酒杯扫落一地,被他扯着的人看模样打扮像是酒馆老板。酒鬼吼完仍不满意,环顾一圈,选了个最厚重粗笨的陶杯掂在手上称了称,方才露出满意微笑——
他将陶杯重重砸在老板头上。
酒浆伴着血浆倾泻。
下一刻,他满意的笑容定格在脸上,脑袋凹陷下一块。
源源不断的血浆,红的白的,也从他脑袋上流下来。
邻桌的醉鬼将酒杯重重砸在他的头上,也吼道:“明明是给你先上的酒!你有什么资格不满意!”
图兰朵轻轻念道:“愤怒是力量的权柄。”
两个猎人抬起腿,脚步的,手臂的幅度一模一样。
他们步伐整齐地走进去。
木门在他们之后,自动合上。
克诺伊不住哆嗦。
他好像听见应长生叹息了一下,很浅的,几近于无的一声。
红痕渐渐地复归于暗红色泽。
接着应长生说:“因为那里真的很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