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什么野兽,终于在这一天撕下了他的伪装。
他说,“你要见她最后一面吗?我可以带你去哦。”
路肃优雅地踱步过来,把女孩歪掉的头发理正。然后好像发现什么似的,在突出来的边缘用指甲轻轻划开。他双手微动,头皮边缘便起了白色的胶状物质。路肃极耐心地把那胶状物质一点点卸下来,在如云的长发下,赫然露出短短的寸发。
那是一顶假发。
陆晞感到头皮一凉,茫然地去摸,却摸到刺一样的头发。她看到路肃手上拿着一顶假发,如云高耸,顺滑无比。路肃看着那顶假发,面色漠然。半晌笑了起来。
他说,“居然是假发。”
“你每天夜里带着不热吗?”
他极耐心地问她,陆晞还没从张月死掉的消息里缓过神来。路肃已经像往常一样笑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太割裂了。
路肃一只手拿着假发,一只手挡住陆晞的拳头,冲她笑道:“你不想见她最后一面了吗?”
可路肃是骗她的。
路肃所说的最后一面,是天空里轻飘飘的烟,他们到的时候,焚化炉已经启动。路肃环抱着她,摁着她所有动作。外面的暴雨渐渐小了,太阳露出来。空气分外清新。陆晞在他怀里挣扎,毫无顾忌肘击攻击。她跑出运作的内间,一个人走在空旷的陵园里,在一声钟响后,她看到湛蓝的天空飘起灰黑色的烟雾,像是极细影的黑纱,慢慢往上飘去,飘散在无垠的天空里。
张月,陆晞想,你的骨灰也是灰色的吗?
她一个人走在陵园,去追那飘散的烟,可是烟散得很快。张月的责骂和别扭的关心一并散在空气里。她闻到空气里潮湿的水汽,看到本该亮着的祭拜地空无一人。
在那样茫然的怆然和寂静中,陆晞意识到,她没有妈妈了。
那个会骂她,会和她吵架,让她在夜里恨得牙痒痒,又会暗自发誓出人头地,要将她接回去奉养的妈妈。
没了。
天地茫茫,陆晞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她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天旋地转。她踉跄地下了台阶,又慢慢直起身。她在尽头看到了路肃。
是他,杀了张月。
路肃还在朝她走来。他出奇地愤怒,陆晞怎么可以为张月的死亡而如此悲痛?人都是自私的,陆晞应该知道,往后能够支撑她的是谁。
他不允许陆晞,为他以外的人牵扯太多精力。
她是他的唯一,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
属于他的,不该和其他人有过深的牵扯。
他的亲缘早已断了干净,他不允许陆晞还有着比他更重要的人存在。
她该看重他,如同他。
不过没关系,他抑制着心里的恼怒,这是最后一次。戒断会很难,但这也意味着,从此往后陆晞的生命里的杂质将被清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他。
他看着陆晞走过来,慢慢摘下自己的白手套。他张开双臂等着陆晞,却被一拳打偏。
陆晞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路肃嗅到口中的血腥味。
他偏偏头,微笑着说:“陆晞,你生——”
他的话被又一拳打散,路肃的头偏向另一边,颈椎发出咯吱声。
陆晞眼里燃烧着怒火,她面色冷得像冰雕。在第三拳打上去前,路肃终于出手拦住她:“陆晞,够了!”
够吗?怎么够呢?陆晞松开外套,转转脖子,活动活动手腕。她盯着路肃,仿佛世间只有他一人。
路肃的目的,或许换了一种方式达到。
看着这样的陆晞,疯魔又冷静的陆晞,路肃的心里也腾起熊熊的火焰。他不明白那是怎样的情绪,或许是怒火,或许是愤怒。他把手套扔到一边,落在地上被雨水沾湿。天又暗下来,乌云在上空席卷。雨滴啪嗒啪嗒打下来。他盯着她,摆出了起手式。
他们是一个老师。
他们都是很好的学生。
暴雨下,两道身影扭打在一起,混合着灰尘与血水。他们像是怒极的动物嘶吼着,奋力在敌人身上留下伤口和血痕。雨水浸湿了衣物,衣物呈条状黏在肌肤上,在接连的雨水间是摩擦的砂石与条条裂痕。路肃听到陆晞急促的喘-息,她的拳头毫不留情地在身体上留下火辣辣的痛。她不再顾忌伤痕和攻击面,完全是打生打死的打法。路肃试图禁锢她,陆晞却仿佛水里的鱼一样灵活。两个人身上全是泥水血水,什么也分辨不清。
路肃没有留手的机会,他怕被陆晞打死。陆晞没有像往常一样遵循切磋条例。好像为此丢命也是应该。两个人火气越大越旺,从烧纸处翻滚到台阶下。路肃挡住她挖眼的动作,毫不犹豫给她肋下补了一肘。雨还在下,顺着交贴的肌肤划入裂开的伤口,砂石在血肉模糊间糊上一层红色。天地间只有雨滴砸下的声音,以及拳拳到肉的闷痛与喘-息。
路肃的手下试图上前阻止,被路肃一声怒吼的“滚”定住脚步。陆晞趁着上去就是一拳。到后面两个人都没有站起来的力气,手脚并用试图让对方多留下几个伤口。陆晞咬住了路肃的脖子,路肃也上去就是一口。他吃到满嘴的砂石和咸甜的血液。脸上冰凉,不知是泪是雨。
最后一丝力气用完,两个人连体娃娃一样缠在一起,路肃听到自己的不争气的呜-咽,听到陆晞大喘气的焦灼。
被救护车拉走的时候,路肃仿佛听到自己说。
“陆晞,你欺负人。”
陆晞,你怎么能欺负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