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回之轻扯嘴角,再抬头时,眼中血丝密布,嗓音喑哑如砂纸磨砺过:“我还能说什么,你们不是都认定是我做的了吗?”
他平日里虽寡言少语,但礼节从不会少,如此态度呛人还是第一回,因此立刻得到了一位峰主的叱骂。
殷回之却恍若未闻,他扫过堂上一张张充斥着失望、厌恶、不愿多看他一眼的脸,一字一句说:“宗主,阁主,师叔们,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都说了……还能说什么?”
从被缉拿队押到这里,他不知重复解释了多少遍,从头至尾,一字未变,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没有人应他。
他眨了一下眼,右颊无声多出一道血泪之痕,偷偷觑他的清河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我没有杀人!”他陡然拔高了音量,以至于甚至有几分凄厉,“剑是我的,但无论问我多少遍,我的答案也不会变,我没有杀任何人。”
褚如棋看起来对他失望透顶:“那你的剑为何不在自己身上?它又为何沾着力驰的血肉?”
殷回之喃喃:“我若知道,便不会跪在这里了。”
“冥顽不灵!”阁主怒吼,“我看你是不知道该怎么藏,才将凶器丢进尸坑一起埋了!因为初次见血的剑,要么开灵生辉,要么怨气缠身!”
很显然,这把剑已经被黑雾一样怨气缠死了。
一峰主忽道:“若不是你,难道还有别人?”
殷回之沉默了许久,方才迟缓地开口:“弟子虽为那魔修所救,但并不清楚他——”
“荒唐!”那峰主打断了他的话,“你编谎话也要有点分寸,观澜阵法虽谈不上天下第一,也绝不会让一个魔修神不知鬼不觉混进去了事后还找不到痕迹。残杀弟子力驰的凶手,必然就在试炼队伍内!”
“孽障。”褚如棋摇了摇头,“阁主,判吧,不必等他师尊出关了。”
阁主怒气稍缓,点头称是。
浩浩荡荡的罪名和判词,最后跟了一条干脆利落的惩罚:
剥去殷回之观澜宗弟子身份,废去修为,逐下山去。
殷回之被废过一次修为,那种感觉他永生难忘。丹田被一点一点抽干,经脉被无形的手揪紧、逆转回□□凡躯的状态,然后,再也没有灵力在里面运转。
“他居然真的动手杀了清河师弟,简直狼心狗肺、丧心病狂。”
“真是个畜生。”
“太可怕了,他以前还跟我打过招呼,真是回想起来都背脊一凉。”
……
“在仙主家白吃白喝还不知好歹,跟他娘一个货色!”
“杂种!”
“你不过是一个没人要的野种!也配和我争?!去死吧!”
“你娘?那个病秧子已经快死了。”
“阿殷……一定要好好长大。”
嘈杂混乱的声音在耳边嗡鸣,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年。
头很痛很痛,像有人用锤子砸开了他的骨,用钢针搅弄他的脑髓。
有人上前来拖他,捆他的手,扯他的腿。他被捆住双手压倒在地,陌生又熟悉的被抽取灵力的感受从丹田传来。
“住手!”
蕴着磅礴灵力和威压的声音自观澜山东方那座险峻奇高的山峰传来,如月临天地,荡然生辉。
“季师兄出关了?”
“季师兄出关了!”
“季师兄的修为……天!金丹大圆满了!”
殷回之猛然呕出一口乌黑的血,在厚重的耳鸣中怔然回首。
雪白衣袂飘然落地,转为急促的步伐,季回雪掀开揽在堂前的守卫弟子,冲进去将摇摇欲坠的殷回之揽住了。
“回雪!你干什么!”
“季回雪你疯了?!”
季回雪紧紧抱着殷回之的肩,带着人扑通跪下,两双膝盖触地,却只有一声闷响:“宗主!师叔们,回之的心性我最是了解,他绝无可能残杀同门,还请师叔们明鉴!”
殷回之察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磅礴的灵力从修长的指尖倾泻而出,一刻不停地往自己身体中灌。
“师兄……”他哑声阻止,“不必了。”
季回雪的眼眶隐隐发红,声线也不稳了:“是师兄来迟了。”
堂外的弟子默然几息,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更多,但刻意压得极低,殷回之终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高座上褚如棋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褚如棋看出季回雪修为大进,心头难抑地浮现出欣悦,但这点欣赏此刻被恨铁不成钢和斥肃压得死死的,忍耐道:“回雪,此案已定,你休要再徇私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四个字用得众人神情各异。
季回雪膝行上前,拽着褚如棋的衣摆:“师叔,师叔,求你,无论如何,先等师尊出关,不要赶师弟下山。”
烈焰峰峰主是个浓眉大眼的络腮胡,十分看不惯他这副样子:“作甚么小女儿态!还有没有一点首席弟子的样子!你师弟杀了人,你还跪在这替他求情,传出去都丢观澜宗的脸面!”
季回雪固执道:“他没有!”
“阿回的身体经不起再废一次修为了,师叔,”季回雪的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意,“再来一次,他的寿元也会跟着折损的。”
几位峰主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凡人爱看热闹,修士也不例外。一开始审判阁外围着的还只是昭阳峰的弟子。现在大家得知季回雪出关、且不顾身份为一个罪犯求情,皆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地上挤满了人,十一峰的校服交错聚集,天上还有一片御剑看热闹的,喝都喝不退。
眼看季回雪还要开口,褚如棋眼疾手快地禁了他的言,又封了他的灵窍,给阁内的侍卫队使了眼色。
做完这一切,他才黑着脸传音:“阁外围观者,罚抄宗规一千遍。”
众人作鸟兽状散。
季回雪终是被强行带走了。
不知是不是季回雪的横插一脚起了作用,这场闹剧最后以殷回之被关入地牢为终,刑罚暂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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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黑的地牢里,殷回之抱膝坐在角落,日光从狭小的窗洞中钻进来,刺得他眼睛发疼。
“小仙君,怎么我每次见你,你都是这副狼狈样?”
殷回之猝然抬头,盯着眼前人。
同那日在幽潭边一般无二,对方含笑俯视着他。